晨光像是刚从织机上扯下的薄纱,带着未褪尽的夜凉,轻轻覆在大荒边陲的辰族村落。青石板路被曦光勾勒出湿润的轮廓,几缕炊烟从茅草屋顶袅袅升起,融入被竹林过滤的淡金色光线里。村口那棵不知活了多少岁月的老槐树下,几位辰族老人蜷在磨得发亮的木墩上,粗糙如树皮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掌心刻有篆书“辰”字的木牌。
“听说了么?”一个缺了颗门牙的老人压着嗓子,声音像是从漏风的门缝里挤出来,“天衍宗那帮吸髓剥皮的,又在附近收‘灵赋’了。隔壁村落的李家小子,多壮实的娃,被他们带走时还活蹦乱跳,这都半个月了,连个影儿都没见着……”
他旁边一位老妪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望着村外蜿蜒的土路,没接话,只是把手中的木牌攥得更紧了些。
不远处的祖祠前,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蹲在地上。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黑色粗布长袍,袖口和衣摆处打着几个不起眼的补丁,细看却能辨认出那是用更深色的线绣出的玄奥纹路。黑长直发简单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遮住了他部分侧脸。晨曦落在他身上,却似乎驱不散那与年龄不符的沉静。
这便是辰星河。
他的指尖正轻轻触碰着祖祠前那块半人高的石碑。石碑质地非玉非石,触手温凉,上面刻着一道道繁复的纹路,那纹路像是活物,黑紫二色交织盘旋,时而如混沌气流涌动,时而又似星河旋转,蕴藏着难以言喻的奥秘。
“爹,这祖纹……到底是什么?”辰星河抬起头,看向身旁正在用一块软布仔细擦拭石碑的高大男子。他的声音还带着少年人的清亮,但眼神里已有超越年龄的专注。
辰战,辰族如今的族长,淬体境十层的修为让他身形挺拔如松,古铜色的脸上刻着风霜与坚毅。他停下动作,粗糙宽厚的手掌握住辰星河触碰石碑的手。那掌心满是练武留下的厚茧,却异常温暖有力。
“这是辰族的根,星河。”辰战的声音低沉而厚重,目光凝视着石碑上的祖纹,仿佛能穿透岁月,“里面藏着守护这片天地的力量。记住,无论到了何时,辰族子孙,脊梁不能弯,血脉不能辱。宁死不屈,守住祖纹,就是守住我们的本心。”
一个温婉的妇人端着木盘走来,上面放着几个还冒着热气的粗粮饼子。她是苏婉,辰星河的母亲,虽衣着朴素,眉眼间却自有股坚韧之气。她将饼子递给辰星河,眼神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星河,别缠着你爹问这些了。好好修炼,平平安安的,比什么都强。”
辰星河接过饼子,点了点头,正要咬下,远处突然传来了急促杂乱的马蹄声,伴随着犬吠般的呼喝,瞬间撕破了村落清晨的宁静。
一名负责瞭望的年轻族人连滚带爬地冲进村子,脸色煞白如纸,几乎喘不上气:“族、族长!不好了!天衍宗的人……他们来了!已经到了村口!说我们辰族‘通邪’,要我们立刻交出所有族人的‘灵赋’,否则……否则就要屠村!”
辰战脸色骤然一沉,温和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隼。他猛地站直身体,腰间那柄刻有简易祖纹的青铜古剑发出细微的嗡鸣。“召集所有能战的族人!”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守住祖祠!天衍宗狼子野心,所谓的‘灵赋’,不过是想抽取我们血脉里传承的法则之力!今日,唯有一战!”
村落瞬间炸开了锅。女人的惊呼,孩子的哭喊,男人们抄起农具、猎刀的怒吼,混杂在一起。先前还在老槐树下闲谈的老人们,此刻都挣扎着站起,眼中没有畏惧,只有与年龄不符的决绝,他们默默地将那刻着“辰”字的木牌贴身藏好。
尘土飞扬,五骑蛮横地冲入村中简陋的栅栏门,蹄铁踏在青石板上,溅起零星火星。为首之人,正是天衍宗外门修士赵虎,淬体境五层的修为让他自觉高人一等,身上青色道袍绣着的“衍”字符文在晨光下有些刺眼。他勒住马缰,居高临下地扫视着慌乱的人群,嘴角勾起一丝残忍的弧度。
“辰战!”赵虎声音尖利,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奉清玄子长老法旨!尔等辰族,私通邪道,罪无可赦!速速交出所有族人的‘灵赋’,可饶尔等全尸!若敢反抗,鸡犬不留!”
辰战大步上前,独自一人挡在族人与天衍宗修士之间,青铜古剑直指赵虎,剑身因灌注灵气而泛起微光:“放屁!我辰族世代居住于此,守护大荒,何来通邪之说!?你们想要的,无非是我族血脉中那点力量!想要,就用命来拿!”
赵虎嗤笑一声,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冥顽不灵!正道修士的命,比你们这些贱民金贵十倍!既然给脸不要脸,那就别怪我心狠手辣!”他随意地一挥手,对身后四名淬体境三四层的弟子下令,“给我烧!把他们的窝都烧了,看他们能硬气到几时!”
一名天衍宗弟子狞笑着,将手中火把狠狠扔向旁边一座堆满干草的茅屋。干燥的茅草遇火即燃,熊熊烈焰伴随着浓烟冲天而起,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
“我的家!”一个辰族少年目眦欲裂,他只有淬体境一层的微末修为,却不顾一切地冲上前,想用身体扑灭火焰。另一名天衍宗弟子眼神冰冷,长剑如毒蛇般刺出,轻易洞穿了少年的胸膛。鲜血喷溅在冒着热气的青石板上,发出“滋滋”的轻响,迅速晕开一片刺目的暗红。
“小石头!”有族人发出悲鸣。
“跟他们拼了!”族人的血彻底点燃了辰族的怒火。他们红着眼睛,挥舞着锄头、柴刀,怒吼着冲向那些高高在上的修士。
辰族大长老,一位须发皆白的老人,有着淬体境九层的修为,他挥动一柄沉重的铁锄,裹挟着风声砸向一名弟子的头颅。那弟子举剑格挡,却被铁锄上蕴含的巨力震得手臂发麻。然而,另一名弟子趁机从侧后方偷袭,长剑毫无阻碍地刺穿了大长老的后心。
“族长……保护好……少主……”大长老身体一僵,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出声,随即重重倒地,鲜血从他身下蔓延开来。
“大长老!”辰战心如刀绞,但他不能退。苏婉一把将辰星河推到祖祠后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有一个被藤蔓遮掩的狭窄洞口——密道入口。
“星河,快走!从密道走!”苏婉的声音急促而决绝,她用力将辰星河往洞里塞,“记住,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为爹娘,为族人,报仇!”
“娘!”辰星河挣扎着,想从母亲怀里挣脱。他看见母亲眼中那熟悉的温柔被一种他从未见过的狠绝取代。苏婉深深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深处,然后猛地转身,五指成爪,指尖泛起微光,如同扑火的飞蛾,悍然冲向一名正要挥剑砍杀妇孺的天衍宗弟子。
她的目标是对方的咽喉,速度快得惊人。那弟子显然没料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妇人竟有如此实力,仓促间回剑自救。然而,一直冷眼旁观的赵虎动了。他冷哼一声,隔空一掌拍出。一股无形的巨力轰在苏婉肩头,清晰的骨裂声响起。苏婉闷哼一声,口喷鲜血,像断线的风筝般倒飞回来,重重摔在辰星河不远处。
“娘——!”辰星河的嘶喊带着哭腔,血丝瞬间布满眼眶。
“走!这是命令!”辰战回头,对着辰星河发出一声雷霆般的怒吼。他眼中是滔天的怒火,是不舍,是决然。下一刻,他转身,青铜古剑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芒,那光芒中隐隐有黑紫色气流流转,与祖祠石碑上的纹路产生了某种共鸣。他如同疯虎,径直冲向马背上的赵虎:“我辰战在此,尔等休想伤我族人!”
剑光与掌风碰撞,气劲四溢,吹得地面的尘土和草屑飞扬。凭借祖纹共鸣带来的短暂加持,辰战竟一时压制了赵虎。但双拳难敌四手,一名弟子瞅准空档,从背后将长剑刺入辰战腰腹。
辰战身体剧震,反手一剑,带着同归于尽的气势,将那弟子的手臂齐肩斩断,黑紫色的血液(辰族血脉特殊的颜色)溅在祖祠的石碑上,那石碑竟微微震动了一下。
“爹!”辰星河看着父亲小腹处不断涌出的鲜血,看着他那因剧痛而扭曲却依旧坚毅的面容,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无尽的恐慌和撕心裂肺的痛。
赵虎抓住机会,凝聚全身灵力的一掌,结结实实印在辰战胸口。“噗——”辰战仰天喷出一大口带着内脏碎块的乌血,身体倒飞出去,后背狠狠撞在祖祠石碑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努力想用剑支撑住身体,却徒劳地滑倒在地,只能用尽最后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指,指向赵虎:“天衍宗……我辰族……纵是化作厉鬼……也……永世不忘……”
“战哥!”苏婉挣扎着爬到辰战身边,泪水混着血水滑落。她回头,最后看了一眼密道口那双充满绝望和仇恨的少年的眼睛,那眼神在说:活下去!
然后,她笑了,那笑容凄美而决绝。下一刻,她体内残存的灵气以一种毁灭性的方式疯狂压缩、燃烧,整个人如同一个人形火炬,爆发出刺目的光芒,悍然冲向正要上前补刀的赵虎。
“我跟你……同归于尽!”
“轰——!!!”
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席卷了整个祖祠前方。强烈的气流将附近的几名天衍宗弟子掀飞出去,残肢断臂混合着血肉如雨点般落下。赵虎也被这自爆的威力震得气血翻涌,连连后退,护体灵气剧烈波动,受了不轻的内伤。
烟尘稍散。
辰星河呆立在密道口,脸上、身上溅满了温热粘稠的液体,有敌人的,更有母亲的。他眼睁睁看着母亲在他面前化作了漫天血雾,连同父亲那倒在石碑下再无声息的躯体……村落在他眼中变成了燃烧的地狱,族人的哀嚎、敌人的狞笑、火焰的噼啪声……所有声音都模糊远去,世界只剩下那片刺目的红。
恨!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意,如同沉睡的火山,从他心底最深处轰然爆发!血液在沸腾,灵魂在燃烧!那双原本清澈的黑眸,瞳孔深处一点血紫红色如同滴入清水的浓墨,迅速晕染、扩散,顷刻间,整个眼瞳化作了妖异的血紫红色!
与此同时,他周身空气开始扭曲,一丝丝一缕缕黑紫色的气流无中生有,从他体内弥漫而出,如同拥有生命的触手,缠绕、盘旋。一股远超淬体境二层,甚至堪比淬体境十层的狂暴气息,以他为中心轰然扩散!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从辰星河喉咙里挤出,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暴戾。他像一头失去所有理智的幼兽,带着周身那令人心悸的黑紫气流,猛地从密道口冲出,直扑刚刚稳住身形的赵虎!
赵虎正因苏婉的自爆而惊怒交加,忽感一股致命的危机袭来。他愕然转头,只见那本该如蝼蚁般死去的辰族小子,竟如同从地狱爬出的恶鬼,双眼血红泛紫,周身缠绕着让他灵魂都感到战栗的诡异气流。
“淬体境二层……这、这是什么力量!?”赵虎骇然失色,仓促间举掌相迎。
辰星河不闪不避,被黑紫气流包裹的右掌,蕴含着混沌初开般的蛮横力量,狠狠拍在赵虎仓促凝聚的灵力护盾上。
“咔嚓!”
护盾应声而碎。赵虎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带着侵蚀与毁灭意味的力量透体而入,五脏六腑仿佛瞬间移位。他惨叫一声,口中鲜血狂喷,整个人如同破麻袋般倒飞出去,重重摔在燃烧的废墟里,一时竟挣扎不起。
辰星河站在原地,血紫红瞳冰冷地扫过一片狼藉的战场,扫过那些惊恐望着他的天衍宗弟子,扫过父母殒命之处。周身黑紫气流缓缓收敛,但那双眼中的恨意,却凝如实质。
他不再看任何人,转身,决绝地钻入了那条幽深的密道。黑紫气流自动护住周身,将掉落的碎石瓦砾无声湮灭。身后,是辰族村落最后的余烬,是族人死不瞑目的亡魂,是一曲用鲜血与烈火谱写的焚歌。
密道内一片漆黑,只有墙壁上刻着的微弱祖纹散发着指引方向的荧光。辰星河踉跄前行,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奔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血污与烟灰,留下冰冷的痕迹。掌心的黑紫气流渐渐平息,但那血紫红瞳,在黑暗中亮得骇人。
他下意识摸向胸口,一块半截玉简硌得他生疼。那是母亲最后塞给他的,触手温润。在绝对的黑暗里,那玉简表面,隐隐浮现出六个微光流转的篆文——混沌生,法则现。
密道出口位于黑风岭的一处隐蔽山洞。辰星河刚钻出来,带着草木腐烂和淡淡硫磺味的空气涌入肺腑,同时传入耳中的,还有赵虎那充满怨毒与惊惧的嘶吼,虽然微弱,却清晰可辨:
“追!那小崽子……他觉醒了辰族血脉!绝不能让他跑了!清玄子长老有令,辰族血脉关乎至强法则,必须活捉!抓不到他,你们回去都得死!”
辰星河握紧了胸口的半截玉简,那冰冷的触感让他混乱暴戾的心绪稍稍冷静。他抬手,用力抹去脸上的泪与血,眼神重新变得冰冷、坚硬,如同黑风岭万年不化的玄冰。
他最后回头望了一眼村落方向,那里只剩下冲天的黑烟,映照着逐渐亮起的天光,显得格外苍凉。转身,他毫不犹豫地钻入了黑风岭那更加浓重、仿佛能吞噬一切的暗影之中。
身后的火光与追兵的声音渐渐远去。
身前的黑暗与未知的危险,正扑面而来。
他的路,才刚刚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