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殷神龙三年，登基快二十年的殷国皇帝好像终于是被日益削弱的国力，屡禁不止的贪腐，或是每日丑时就要睁着眼，盯着宫里屋顶那片好像有些褪色的琉璃瓦片苦苦挣到上朝。这位前十年励精图治，誓要做殷国中兴之主的皇帝陛下似乎是失去了对“中兴”的渴望了。

于是这一年虽然边境小摩擦仍然不断，但与北方盘踞的那头日夜喷吐腥膻气的巨兽却是即位十九年来最平静，火气最淡的一年。各个港口的贸易虽没有多大增长，但数字比起去年多些也让人高兴。

五大院的学生还是每日在华京里折腾，合阳侯家还是全家出动找小侯爷回家。

皇帝好像觉得自己当政十九年从未如此舒心过。

北边更喜欢把大殷称作南殷的魏离国确实有些失望于今年从殷国抢来的东西不多，理所当然的，殷国的西域就成了新的粮库。殷国这些年对西域把控的那只手无奈地松了松。

喜欢称呼自己叫“魏离王朝”的游牧汉子们拖着巨大的马车，丰腴的粮食回来的时候，就是要开个大会让男人们好好庆祝一下的。今年显得有些更不一样了，不止是魏离发现了今年西域的防守要弱上了很多，今年的进项格外丰厚。各个部族里高层都在传说。

大将军会亲自走各个部族。

没人知道大将军下来想要看些什么，那位号称王朝五百年第一的修行天才。或许是挑选自己族里有天资的孩子？还是金帐里的大君想要传下什么新的命令？都是草原上的大部族，年轻人们大多都认同了他们先是“魏离”这个名号下的孩子，后一位才是自己家的部落。但老人们对当年用铁血手段强行整合草原的慕容家心里在恨意掩埋下更多的都是恐惧。

所有部族不约而同地推延了族里的庆祝，把最预示着部族未来和希望的少年游猎都压在了最后，期待让大将军可以看到部族的未来。

莫侯部。

身上潦草裹着件兽皮的少年只一个人站在草场的角落，游猎到最后大都会变成那些有勇力的孩子展现自己力量，独力搏杀猛兽的表演时间。但有些不同的是，他也有勇力，或是说他比前面那些同龄人都要更加凶狠勇武，但他还是只能被人遗忘，落在最后一位。场地中央那头狮子还在游荡，反射着璀璨日光的眼睛就直直盯着他，莫侯康眼睛里还是平淡，总有人会觉得他大概是个瞎子。大家都觉得一个人的眼睛不该就这么毫无波澜。莫侯康就这么睁着他那双瞳孔稳得好像两颗松石的眼睛，缓缓向着狮子靠近。人与兽就这样站定，周围围着的少年少女们没有人散去，整个部族都知道莫侯康的名字，大家都认可他的力量。只是不想接近他。在这样的世界里，他没有祖宗流传的血，一辈子只能做一个抓着弯刀，趴伏在草里，等待着对方的骑兵冲锋，再跃起来砍别人马腿的家伙。这样的小子，谁才会在乎呢？

莫侯康是知道自己的命运的，可是他好像什么都做不了。这让他很生气还很绝望。

所以他决定杀死面前这头狮子。

于是一个十多岁的少年，对着一头狮子发起冲锋。

莫侯的族长年纪虽然很大了，但毕竟还是修行到举海境界的修行者，平日里一身的威势照样压得人不敢直视。但是明晃晃站到了老族长身前一位的雄伟男人，只是站在那里，就像是太阳落在群山里，整个大帐里所有的力量和光都聚在那一个人的身上。

魏离王朝的大将军，受赐魏离金刀，魏离王朝乃至此世唯一在修行上迈出修行五境一步，军神，天下第一人，金身不败。

拓跋龙象。

拓跋龙象在半个月里几乎走遍了整座草原，但他想找的人还是没有出现。长生教举教之力研究出的星相法需要一个在蛮族历史上几乎没有过记载的孩子来承载，大祭司的转世迫在眉睫，如果再不找到那个孩子下一次机会就在百年之后。

魏离王朝，或者说整个蛮族都等不起下一个百年了。

大将军只是心思一沉，整座大帐里连尘土都无法飞扬。“还有孩子在游猎吗。”大将军此刻满脑子里都是南殷挥师北上的场景，那座华京里的隆裕帝所作所为都不会是在向魏离示弱。

南殷有个修行门派叫飞川派，规模名气都不大，只是有招剑式有些意思，叫“飞天”，讲究要沉寂藏锋，再一剑出鞘，飞天贯日。年轻时候的隆裕帝很喜欢这一式剑法，传说隆裕即位之前特地去飞川派与掌门相谈三日。

大将军并不对这莫侯部还抱什么希望了，一个祖宗血力稀薄到百余年没有再出过小天神境界的部族，那样的孩子不该出现在这样的部族里。

草场有少年咆哮。

莫侯康身体里的祖宗血稀薄到几近于无，那游离丝丝点点只是能够证明他还是蛮族的血脉，但他自小就是搏杀摔跤，骑马射猎的年轻第一人。快步奔掠到狮子面前，立刻蹲下身子，用那张看似单薄却筋肉牢靠的背顶住了狮子下压的力道——少年不能修行，但这具凡胎的气力却不逊于那些早早唤起祖宗血，踏出“血热”境界的修行者。

狮子的爪牙扑杀想要按住莫侯康，少年只是轻巧地扭腰，整个人从狮子身下翻上了脖颈，少年的肘在翻身的一瞬已经砸在了狮子眉心，双膝牢牢锁住狮子，狄顷康几乎要在一合之内就跟这头横行草原数年的头狮分出胜负。狮子却顺势倒下，莫侯康躲闪不及左腿被压在其身下，狮子眼睛里凶光暴涨，被一个看着瘦弱的人类小子玩弄让它作为头狮的尊严感到不可接受，自己的狮群被这帮站着的猴子一个一个杀死，作为狮群的首领它需要这些人类的血平息它的愤怒。狮口几乎要将少年整个生吞，莫侯康探出双手，以一具不曾修行的身体撑住了一头壮年雄狮的倾力撕咬！少年翻身而起，像是摆出一个古老的拳架，少年身上同样弥漫起那头愤怒狮子的凶煞。一人一狮的角力还在坚持，莫侯康眼里的凶气愈盛，头狮的戾气愈弱，日头略有西沉之时少年已经彻底凭着筋骨只能压制住了这头凶悍的离群雄狮。

少年猛然发力将狮子掀翻，快步冲进，头，肘，手，膝，腕，脚，少年这一瞬完美表现出这套魏离人人习练的大荒拳真意，最后的一拳生生将狮子咽喉处砸穿，仍在热气滚滚的血溅在少年脸上，落日之下少年独身立在茫然草原上。他的手里空无一物，只有淋漓的血。他的眼睛里空无一物，只有落日的辉煌光芒。

本应一步离去的大将军却止住了脚，隔着数不尽的帐篷与那咆哮的少年对望。

少年咆哮如龙。

拓跋龙象心情突然好了许多，他这些天看过了很多蛮族的天才，以他的成就和高度，对这些孩子的未来评判不过是一眼的事情，再不可一世的天才难道真的能活出两世来吗？再不可思议的成就难道还会再超过他五境之外第一人，人间之下无敌手吗？他只感到失望。但好在他见到了这个孩子，他不敢说出这个孩子的未来。

作为魏离的大将军，除了在那位一起打拼出偌大基业的伴当大君面前，拓跋龙象在草原的地位向来是等同大君亲至。大将军还是只穿着那件黑红大氅，日落时搏杀雄狮的少年站在帐前，两个同样沉默的男人就这样沉默地对望。“你没有祖宗血，”大将军还是先向少年开了口，“你应该羡慕刚刚带你进来的那些人，他们有你不可企及的力量。”

大将军的声音很沉，大概就像祭祀的台子，威严，沉重。说话也没那么好听。但大将军这样的力量，地位，又需要说话好听给谁听呢？莫侯康看着沉闷，但其实心思算得上活泛。莫侯康抬头看着这个传唱在草原人口中已经十多年的男人，而今后五百年的草原上这个男人和金帐里大君的名字都会被草原人传颂。

拓跋龙象本想先骗着这孩子回金帐，但他只是看到那双眼睛就一下子失去了说谎的兴趣。他记得慕容部的老主君，大君的父亲曾经拍着他的肩膀称赞他有双狮子的眼睛。那时候的拓跋还没有名字，是他十三岁修行到了举海境，在二十岁以祖宗血勾连天地，成就”小天神”之后，主君亲自赐他名字“龙象”。

他知道狮子的眼睛是什么样的，他就被称作草原五百年以来最伟大的英雄，但蛮族人的狮子此时面对着一个不能修行的孩子的眼神感到了退缩。在这样一双伟大的眼睛面前，他崇敬英雄的信仰不允许他欺骗这样的孩子。

仅凭一个眼神，拓跋龙象，这位人间无敌就觉得自己找到了大祭司需要的英雄，蛮族的英雄。

“三天之后，你跟我回金帐。”拓跋龙象并没有因此就对少年有更好的态度，强硬地下达自己的命令就让少年出去。

金帐里的人除了大祭司外所有人都想要问大将军为什么要选择莫侯康这样的一个孩子，拓跋龙象只是一贯的沉默，只是对他的大君说了一句话，

“那孩子的眼睛里，是藏着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