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在这个季节落雨确实很少见。说是雨也不贴切,只是大风卷席带来的零星水滴。大将军一手提着莫侯康,只是向前迈了一步,莫侯康眼前就已经是一座辉煌,巨大的帐篷,这座气魄巨大,彷佛一头横距在草原正中巨兽般的帐篷,号称着草原的王庭,慕容部从这里和大将军两个人横扫了整个草原。这座辉煌的帐篷对草原其他部族不仅是大君的象征,更是那位军神身前无敌的象征。
但莫侯康更惊骇于大将军一步数千里的神迹。
大将军没有跟他多说什么,只是把莫侯康拉到身后,一手按胸低头向着宽大的金帐行礼。金帐里传出悠悠漫长的声音,两片巨大厚重的皮毡被无声掀开,金帐里灯火通明,处处是黄金和美酒。自小生活贫苦的莫侯康眼里满是炽烈的黄金和琥珀色的美酒。高坐在黄金的王座上的男人只是一挥手,金帐里磅礴如海的音乐,沉沦心性的熏香统统消失不见。只一瞬间,莫侯康就感受到这座被草原人和南方人称作巨兽的金帐的气势。
“大汗王,找到我们蛮族未来一千年的英雄了吗?”高高坐在金座上的男人的声音彷佛从天顶笼罩下来。威严,遥远,有令人跪服的力量。
“大君,大祭司需要的孩子在我的身后!”据说大将军从未向大君行过跪礼,但在莫侯康眼中的大将军说话的同时就弯下了自己的膝盖。在得到自己伴当的回答后大君才把目光看向了莫侯康,莫侯康自小听说的都是大君和大将军是无敌的英雄,横扫了草原所有的部族,将草原铸在一起,痛击了南方人。莫侯康大概这十几年来只敬奉两样东西,一种是大君,大将军这样的英雄,二就是他身体里稀薄的祖宗血。
“带这孩子下去休息,请大祭司。”大君的声音比着刚刚多了些起伏,更像是人而不是先前的那张椅子上生出的灵魂。大君比大将军其实还要年轻些,只看那张脸其实更多有些草原人所稀少的书卷气,亦或者说是草原人独有的“贵气”——草原上书这种东西远要比肉食,丝绸要更稀少难得。
大君把玩着手里的紫砂茶壶,浅浅饮了一口,平淡的动作里掩着的声音却是惊喜难捺:“阿钦那,这孩子,有多大的把握能被大祭司选中?”平常就算是扫灭一族的浩荡军事大君也不会像今日这般来回问询,只是对于这件事大君由不得自己不关切。
大将军微微低头,向来冷硬如铁的声音有些沉了下去:“阿钦那不敢回答大君,那孩子比着那些各部族素来有名的天才孩子不值一提,但那孩子的眼神不一样,有我们蛮族人少有的东西。百年的期限就要到了,修行祖宗血的天才一直在失败,蛮族的辉煌除了祖宗,还有长生天,阿钦那希望用这机会给长生天的孩子一条路!”大将军只是说着,最后单膝跪在了地上。
大君这次却没有搀扶他的军神,蛮族的天下无敌,嘴里只是极低极低的呢喃:“祖宗的天才们却走不出那条重现祖宗荣耀的路,长生天的孩子吗?”大君负着手走到金帐门口,遥遥望着在大风里挣扎振翅向着天边高飞的,已他的目力也看不清是什么的黑点,草原上少有的冬雨点点向大君扑来。巨大宏伟的金帐里只有呼啸的风。
“说起来,那孩子的眼神跟你小时候一样,静湖藏雷,眼睛里头像是有头想扑出来的狮子。”
莫侯康坐在帐篷中间的矮床上,这里大概只是些寻常的招待客人的陈设,但对于莫侯康一个没有祖宗血,注定一辈子只能放牧的倔强孩子还是显得贵气得不可奢望。莫侯康在这座算得不小的帐篷里也只是局促地坐在矮床上,没有别的什么动作,只用那双大君和大将军都称赞,喜爱的眼睛盯着不远处矮桌上的一件来自南殷的瓷器瓶子。莫侯康只是怔怔看着那瓶子,想着族里的人都说南殷的东西都很贵,很值钱,但其实就以莫侯康的身份和平时的地位,他并不了解“钱\"的确切含义,只大概知道是黄金这种自己见都见不到的东西吧?只是不知道这么一个小小的瓶子能买多少牛羊。
“你屋子里这瓶子约莫着能买上十多头牦牛,不到三十只羊,”帐篷厚重的毡布外传来一个苍老又显得几近枯竭的声音,“因为大君想要的面子,用将近两匹好战马换了这么一个破破烂烂的小瓶子摆在这里。”莫侯康一惊,侧过头去看,刚刚还悠悠从帐篷外传来声音,此刻就只有一个老头子站在帐篷里,就在莫侯康面前不过几尺的距离。
不管是猎场还是没去过的战场,这个距离都足够莫侯康身首异处。
干瘪的老头只裹着件同样干瘪的羊皮袄子,好像随时就要被风吹倒,可身上就是有让人为之侧目的气势,这样的压迫莫侯康在大将军身上感受过。传说里大将军是超越了人间修行五境的超级高手,绝世强者,大将军的气势在人群中就像是太阳落在人间,这个老头子就是一座井在你的面前,你同样无法探究他的深远。
在草原上这位神的使者在牧民的心里向来地位比大君,大将军都要更为崇高。如果不是这近二十年来慕容部横扫草原恢复了“大君”这个快要被人遗忘的称谓的话,大祭司在草原牧民朴素的心里大抵就是长生天一样的地位了。
莫侯康略带警惕地看着这个干瘪枯瘦,像是草原最底层穷苦牧民的“神的使者\",老头只是有些不耐烦地用手里稍显沉重的权杖敲了一下莫侯康的额头:“早看出老头子是大祭司,还只知道坐着看,你是大君吗?这样愚钝的鼠兔拓跋那个家伙也好意思带回来吗?”
莫侯康听着这位半神一样尊贵的大祭司话痨一样得喷吐对大君和大将军的不敬言语,惊得单膝跪倒在地上,向着老头子行礼。从心底里说他不信长生天,或者说是不信神。老头子只是唠唠叨叨地来回打量他,那根在草原人心里被称作是神亲手送给蛮族人礼物的伟大权杖更像是根普通拐杖,在莫侯康身上来回敲打。
作为草原上在大将军出世之前的第一高手,大祭司在五境这样的人间巅峰徘徊了数十年了。这样天生筋骨雄健的孩子蛮族从不缺少,但是这孩子的骨头里,没有祖宗血?
荒凉如秋季茫茫草原的眼里忽然刮起了风,北地的雄壮之气在老头子眼睛里席卷而起。
大祭司抓住莫侯康的肩膀:“抬头!你真的没有祖宗血吗?”只在说话的瞬间,眼前干瘦的老头就从最贫穷的牧民变成了草原上的半神大祭司,莫侯康咬牙抬着头看着大祭司,可笑的是明明在大祭司五境的威压下莫侯康只有一双眼睛还能动,他还是要死死盯着大祭司那张年迈松弛的脸,和那双精气翻腾的眼睛。
慕容部感受到威胁的高手在几息之内全部赶到了这座帐篷外,却只看到了同样只是站在帐篷外的大君和大将军。大君眼睛里闪着难平的喜色:“所有人都回自家的帐篷,我的命令下来之前所有人不可以踏出帐篷!”
大君和大将军两位站在蛮族权力巅顶的男人也不敢在这个时候贸然踏进这座寻常的帐篷。
大君,大将军,和守着大君命令的蛮族高手都死死盯着这座帐篷,整座龙城里呼啸的北风只在刹那之间就被压到匍匐于尘土。
莫侯康还是死死瞪着那双眼睛,浑身紧绷得好像被拉开到极致的弓弦。大祭司仔细探寻了几遍,松开莫侯康的肩膀,眼里脸上都是澎湃的惊喜,五境圆满的宗师人物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呼吸。少年几乎要瘫倒在地上,大祭司的探查就像是天神的威视,好像整个草原的风雪在他的身体里冲荡了几个来回,大祭司全然没有了刚刚的宗师气势,蹲在瘫软的少年面前:“小子,想听个蛮族的故事吗?”
莫侯康只剩下了喘粗气的力气,全然想不明白大祭司要做什么,但是他心底里隐隐明白了自己这具没有修行前景的皮囊里有大君,大将军乃至整个蛮族都需要的东西。 ”几千年之前,这世上只有我们草原上的人,放牧逐猎,人人都是如今最普通的牧民。所有人都依靠着神的垂怜才能活着。可是神不是慈父,神是最残酷的!”大祭司又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他的酒壶,“神用飓风和暴雪收割一代一代蛮族的祖先们,蛮荒的草原上到处是强大的野兽,祖宗们向着赐予生命也带来毁灭的天神祈祷,蛮族的祖先终于看向了头顶,看向了神的居所,天!蛮族的祖先们用生命向神的仆侍们祈祷祭祀,供奉着原本只属于天神的血食和信仰。穆罕王用一万人的血打动了贪婪的神仆,众星以穆罕王的血赐下流转一万年的力量。” 莫侯康不敢打断大祭司的讲述,这是他所不曾听到过的神话,在他从小听到的传说里那位盘旋在蛮族人头顶的天神是慈祥伟岸的,是他赐予了蛮族的先祖们流传万代的黄金之血。但在大祭司口中,他们伟大的黄金之血竟然是靠着鲜血和生命所窃取的天神的权柄! 大祭司沉浸在自己所讲述的神话中,只直勾勾地盯着绣着粗狂却华丽图案的帐篷顶:“天神震怒于仆从们的僭越,打落了无数的神仆,神仆们想要反抗天神的屠杀,在那些时间里有无数的星辰碰撞,蛮族只能跪拜在地上,到坠落的星辰中盗取新的力量。在整整一千年里,整片天空都是惨淡的血色。 “穆罕王凭借着神的权柄横扫了整个草原,每一颗草下都埋着尸体和鲜血,他在这鲜血上建立了全新的蛮族,穆罕王成了天下的天神。天神终于为穆罕王的权与力感到了警觉和愤怒,天神挥起了亘古的战刀,向着僭越的仆侍赐下神的处决,神仆们向着已经拥有强大力量的穆罕王和他的十七个儿子求救,穆罕王只是沉默地看着天上的血战。整整一千年里,神的宫殿都是惨淡的血色,穆罕王没有向窃取权柄的同谋施援,而是收割着残存的力量,这是收尸年代,是蛮族站起身的年代。 “那时候的穆罕王拥有我们不可想象的强大权与力,他已经可以直视那苦战了千年的天神,而神对蛮族赐下了诅咒和阴谋——蛮族第一个汗王,谋杀了蛮族两代英雄的恶魔,南人修行的始祖,古戈尔苏汗王,苏青湖。他带来了神的诅咒,可以窥视天神权柄的穆罕王失去了神的寿命,在千年之战后的二十年里垂垂将死,穆罕王死后苏青湖已经是唯一拥有天神之赐的人,他以赐福,修行的名义铸炼了蛮族的黄金之血,引动十七位部族始祖的争斗,以穆罕王义子的身份聚拢了南方所谓的青龙一代。” 大祭司按住了莫侯康的肩膀:“蛮族的万年之期就在眼前,蛮族需要新的权柄,全新的转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