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梨园同行办喜事，兰生赶到的时候，主人已经到各桌敬酒了，大家谈谈笑笑的，他却有些充耳不闻，只微笑着出神，筷子不住划向空盘子。

　　席上有人给兰生做媒，说的是陈纤云的小女儿，兰生一惊，只推说事繁戏多，无暇顾此，大家都说他如果做了古韵轩的女婿，还怕陈老板不肯倾囊相授？又说陈太太那边已有几份准了，姑娘相貌也不错，不相信可以先瞧瞧相片，吓得兰生拦阻不迭。大家见他当真情急，并非只是腼腆面薄，这才有人解围，转开话题。

　　义演渐渐临近，兰生也推了堂会，抽出时间陪端端练习身段、琢磨唱腔。演出前几天，端端索性住在继家，兰生来了，大家就一起走台对戏。

　　继六爷安排调度煞费苦心，北京城里各大票房人才辈出，究竟哪个票房人才最盛，声望最隆，不是凭嘴说的，总要这样的机会才能见分晓。

　　这次第一舞台的义务戏，都是由京城里的名票出演，戏票销得极好，上座足有两千多人，兰生端端他们的戏码排在倒第三，算是很靠后的位置。端阳带了许多花牌花篮，早早赶来给他们捧场，但心里不免担心，眼见前面几出戏已经非常出色，倘若排在后面的反而平平，岂不是给人家笑话？这时台上一出春阳友社的《雅观楼》已近尾声，接着一阵掌声响起，就是继家票房的这一折《定情赐盒》了。

　　端阳坐在台下，见兰生红蟒唐帽上场，带三绺黑髯，踩高底靴，一派盛世皇家气派。真没想到他反串也这样得体，唱做一点也看不出旦角痕迹，宛然就是大冠生的本色行当。

　　一声“恩波自喜从天降，浴罢妆成趋彩仗。”端端已在宫女的簇拥下款步行来，红蟒云肩，绣花白裙，仿佛脚下真有莲花生出，翩跹迤俪，风姿万状。

　　她走到舞台中间，转身亮相，一双眼慢抬快看，若羞若喜，台下立时掌声如雷，端阳也不由怔住了，自己从小看到大的妹妹，竟像第一次认识一样。眼稍眼角，情韵无限，更兼声音明丽，一支《玉楼春》唱完，身边又响起了阵阵惊赞声。

　　继六爷所扮高力士上场，引杨妃见驾，排宴摆酒，明皇赞天与佳丽，绝世无双，宫人齐唱：“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当真是满台锦绣，处处生春。

　　眼前哪里还有夏兰生和林端端，分明是娇痴明丽的杨妃和春风得意的唐皇，眼波流转，心魂相与，在千重烛影下，诉说着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端阳几乎忘了鼓掌，本是滥熟的折子，竟看得如痴如醉。原来昆腔可以这样好听，人可以这样美！

　　他初时不免疑惑，或许因为是他的家人朋友，他才格外觉得好。散戏时却听到大家交口称赞，说今天真是饱了眼福，名角就是不一样，一折寻常的开蒙戏也能唱得这样出彩，又打听那扮杨妃的是谁家女眷，不说吐字清、转腔婉，就是一举手，一投足，都见雍容华贵，一看就是大家出身。

　　端阳乐得合不拢嘴，忙往后台奔，忽然被人扯了一把，一回头，却是端华，忙笑说：“你怎么才来？戏都散了。”

　　“我又不爱看戏，我是来找端端的。”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往后台走，端阳眉飞色舞地讲今天的戏如何精彩，自家堂妹如何出众，端华却皱了眉头埋怨：“你只顾看戏，正经事怕是都忘了。”端阳这才不出声了。

　　到了后台，兰生和端端都刚刚卸妆，身边围了许多人，端阳和众人打招呼，端华就挤到端端身边，催促她快收拾，说家里人摆好酒宴要替她庆祝。

　　继六太太笑向端端道：“不是说好了去玉壶春么？只是宋先生辛行长还有咱们票房的几位，也没有外人，你和兰生两个谁都不能缺席，你这一走，让你六叔怎么交代？”

　　端华拱手笑道：“我的六婶，您也不是不知道我父亲的脾气，可别惹他老人家不痛快罢。六叔那里我去赔罪好了。”说着就去找继六爷。

　　继六爷的想法和太太不同，觉得端端是一个年轻少妇，唱义务戏倒也罢了，和一群男子同席喝酒终归不妥，但现在西风东渐，女人们处处主张权利，拦太太的高兴只怕要被骂老顽固，视而不见又不像长辈样子，正在两面为难，端华来接端端回家，正合他的心意，哪有不答应的道理。

　　继六太太飘了兰生一眼，“夏老板，你也劝劝，这两个主角缺一个，庆功酒还喝个什么趣儿？”

　　兰生不语，只望向端端，端端却在低头沉吟，她知道今天如果换了第二个人，这场戏绝不会唱得这样省力。两人配合，他若差一分，戏便泯然众矣，他若过一分，便压住了她的光彩，兰生将这极难的分寸把握得正好，整场戏竟是烘云托月，酣畅淋漓。

　　此前一门心思为了这次义演，现在戏也散场了，满堂华彩，众人惊喜赞叹，不可谓不成功，可是——接下来要怎么办？

　　“我有些头疼，今天就不过去了”她向继六太太笑笑，“这些日子，众位都辛苦了，一会儿六婶替我向大家敬杯酒。”

　　继六太太听端端这么说，也只得罢了。

　　端端回身整理行头，梳妆台上的镜子里映出他的脸庞，深情眷注，依稀台上双眸，可台下毕竟是戏外的真实世界，她自问能把握住其间的进退和尺度，只是这一刻，为什么竟不敢抬头去看那双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