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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26章 十七、岂其娶妻,必齐之姜下

阿谁同是戏中人 休相问 3397 2025-11-04 13:40

  兰生是在辛伯荪那里看到贴子的,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几遍,仿佛每一个字都不认识似的,大红色的贴子刺得眼睛又酸又涩,想找人问问清楚,才一起身,脚下趔趄,人就栽倒在椅边,大厅里牌局正热闹,也没人注意到他,砌牌声、笑谈声、还有劈里啪啦筹码声,渐渐都变成了耳畔的嗡嗡声,眼前恍惚迷惘,好像另一重人间。

  兰生缩在角落里,把头深埋臂弯,慢慢打起哆嗦来。

  夜戏不知怎么走过来的,回家后耿小冬直问他,“你怎么了,让小莲芬在台上拼命洒狗血,老宋那个本子是专写给你的,你倒是上点劲儿呀。”

  他只是不说话,在石砚里注了水,缓缓地研着,研好了墨,在宣纸上一笔一笔画兰花叶子,她说过的,半世画竹一世兰,她说过的话,他一直记得。耿小冬在旁边说:“下礼拜的堂会真多,王总长老太爷做寿,绪公爷府上彩串,还有尚师长结婚,对了,他的新娘子就是林四小姐,你知不知道?”

  他手腕一抖,纸上的兰草就糊成一团。他们都说你就快离开北京了,那么是不是我画一世的兰花,你也不会再瞧上一眼?是不是我排什么样的新戏,你也不会再赞上一句?是不是我去多少次继家,也再看不到你的身影,听不到你的笛声?

  原不曾有什么奢望,为什么连这一点点念想都要断绝?

  窗外的月亮水清清的,耿小冬不知怎么时候走的,兰生画了一张又一张,直到手腕发酸,再也握不住笔,心潮汹涌翻滚,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见她一面,一定要再见她一面!

  起身、披衣、穿鞋、发狂一般跑上大街,一口气奔到林家门前。

  站在朱漆门前却停住脚步,路边的街灯发着淡淡的灯光,照着并不太高的围墙,银汉红墙,天涯咫尺,到了这一步,更没有回头的道理,一想到朝思暮想的那个人就在里面,只觉全身的血都化成一股热气,由胸膈间直冲上来。瞅见东墙角有一棵老槐树,于是深吸一口气,向上一跃,攀住了树身,接着手足并用爬了上去,到了墙头,看底下混沌沌漆黑一片,当下也顾不得,只咬着牙闭眼向下一跳,落脚处却是软绵绵的,原是是一堆枯枝败叶。

  四周黑沉沉的,花木亭台之间,却隐隐有灯光透出来,这一刻兰生心里却异常清明,寻着光亮一直走,听见前面脚步声响,便将身子闪在廊柱后,只见一个中年妇人扣着右首边一扇窗子,轻声唤:“小姐,还不睡么?”

  屋里那人回答说:“不用管我,你们先去睡吧。”

  兰生听到这个声音,只觉心神激荡、百感交集,靠在柱子上的身子冰凉,胸口却禁不住一阵阵发热。

  那妇人离开后,兰生放轻脚步走到窗下,抬手在纸窗上戳破一个小窟窿,贴近向内张看,见端端侧身坐在桌子前,手里捧了一本书,嘴里轻声念着:“魂魄持赠君,永与愁肠结。此情无穹期,吾生誓相悦。”

  意思虽然不大明白,但声音凄凉,语调缠绵,听得兰生心里又酸又胀,再看她身上穿了件紫绒睡衣,头发乱蓬蓬的,脸上的神情似在想着什么,全无一点快做新娘子的喜气,心下寻思,莫不是她不愿嫁么,可是以端端的性情,若不是她自己答应,又有谁能强迫她呢?

  她将这几句诗颠颠倒倒念了数遍,猛地站起身,语气既怒且怨,“说什么此心不变,连一封信也没有,骗子,骗子!”用力把书撕成两半,狠狠向对面墙上抛去,掷完书却泄了力,身子摇晃,似要跌倒,兰生关心情切,手臂不由碰到窗棂,发出啪地一声。

  端端扶住桌子,凝神倾听,又走到窗边推开窗子,窗前孤另另几盆菊花在风中摇曳,夜气寒凉透骨,她站了一会儿就哆嗦起来,轻轻叹了口气,又把窗子关上了。

  兰生这才直起身,看她回身取了信香,插在青铜炉内,喃喃自语:“爸爸,我真傻,还以为你回来了。”

  咝咝的日光灯发着惨白的光,照得她的脸色几乎透明,不似尘世间的人。

  她低声说:“昨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小的时候,在爷爷的旧宅子里,妈妈带着我们几个小孩在院里玩,你和大伯说,评戏何必太认真,小过必诛,弄得人家混不下这口饭,大伯发脾气,我心里一怕,就吓醒了。再躺下怎么也梦不到了。这几天我一直在想那座老宅子,冬青阁,秋香圊,五色石砌的羊肠小径,水磨砖排的月亮门,那时候爷爷在,你和妈妈都在……我真想回到小时候,就算什么都不懂,可我们全家……都是好好的,一直那么好好的。”

  她神情迷惘惘的,如同呓语。兰生只觉心口紧绷绷地痛,屋子里传来低低的啜泣声,月光清溜溜泻了一地,他双手抱着肩膀,双脚凉透,那凉一点点沿着腿流到身上——出来得急,只穿了一件驼绒袍子,寒夜里像披了一身的冰。他来做什么呢,来看她的伤心么?不如走了吧,走了吧。

  脚下还在犹豫,胡琴声却响了起来,他以前也见过她拉琴,一手按弦,一手执弓,微侧着头,眉目端凝,衣袖随着手臂轻扬,却又无比飘逸,琴声和人一样,在云端俯看世人,今夜却不同,兰生不知不觉又走回来,靠在窗户下静静听着。

  那琴声伊伊呀呀传来,凄凉处无穷无尽,曾有老琴师说,拉胡琴总要婉转,一味激越,便落下层,前人指胡琴是淫声,便是这个道理。兰生也不懂正声淫声,只知道这样的声音,会让他不自主溺进去,想起举目无亲的孤寂,咫尺天涯的哀伤,离离合合,暮暮朝朝,万般不能撒手,又不得不撒手。

  她的弓化作一只笔,曲曲折折写出两人的心事,虽然各自有各自的眼泪,此刻却恨不能千古愁人同声一哭。

  慢板、中板,快板,弓弦纠缠不休,一个抖弓,那声音便将人心牢牢逼住,耳边似有风雨呼啸而来,又似千涛万浪,分沓拍打心头,他只觉满目灯火,霎时变成雪白,胸口一阵阵发麻,喘不过气来。

  风遥遥吹着,飘过几缕薄云,淡金色的月亮荒荒的,伴着疏落几颗星,琴声渐低渐无,她似乎用尽了力气,抛下琴,抱起被子窝在靠窗的沙发里,一动不动。

  月亮高了又低,地上雪白的一团雾,笼着廊上的几盆菊花,浅黄淡绿,瘦影自临。兰生倚坐在窗下,好像和端端隔窗相偎,在这广天寞地、浩浩大劫间暂短相依,不管从前如何,今后怎样,这一刻,他总是明白她的。

  双眼微闭,慢慢落下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心的天色有些发白,连星子只剩下稀疏的几颗。兰生猛地起身,沿来路跑回矮墙边,重又翻墙而出,一路奔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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