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走海城,建城千年有余,历来是王朝东境最彪悍的一块定子。原是西新朝六大军镇之首,早年间号称十万控弦之士,六百年前梁太祖起事,凭气吞天下之势所向披靡,兵锋浩荡三月漫卷新朝南地十六州,却在走海城蹉跎三年。
是此,走海城破之日七日不封刀,新朝镇国十万控弦无一人生还,城中三十万老幼妇孺只残留不足千户,血腥气两月未曾淡去。梁太祖调入五万移山甲士,请得五龙山举寺搬入,生息十年方有人烟气息。
以军中煞气压制冤死之鬼,借佛法平息凶恶之气,但那四十万惨死之人的煞气,二月不散的血气自此深埋进走海城人氏骨血之中。
刚刚敲过二更鼓,街角走过个一身短打,气势凶悍的少年。“二子,快些!”巷子阴影里响起声轻喝,半张清朗的脸从墙后探出,眉眼倒有七分的清俊意思,眼里却有藏不住的凶恶。被唤作二子的少年四下张望一圈,快步闪进小巷。
“小蛇,咱们真要跟老虎那帮子撕破脸,”二子看了看巷子里躲着的数十少年,对着一片二哥的招呼点点头,“老虎手底下比咱多出二十多号人,他老子听说在移山军里头搭上个什长,真做上一场咱们恐怕落不下什么好......\"明显是这帮青皮破落少年老大的少年小蛇并没有等他的好兄弟说完话便抬手打断:“走海城里头有爹娘的跟咱这些天生地养的有甚的分别?搭上个什长罢了,他老子也不是移山军里头的人。老虎这几个月可没少给咱们找麻烦,敲打也敲打了,不识抬举那就让他见见刀子!”小蛇略有阴柔气的丹凤眼里尽是些狠辣。
走海城自三百年前南梁那位中兴之主嘉和帝便立下个规矩,成年男子留有子嗣者全部入移山甲士做工,本是以民风彪悍著称的走海城也被笑作是“娘子城”“娃娃城”,数百年来走海城里便都是女子和些心黑手狠的少年人把持了那些在别处城中由男子掌握的算不上见得光的买卖,官府对这些半大孩子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街面上动手只要不见铁器不出人命也就没人愿意过问。
二子嘴唇微动,看着是还想说些什么,但小蛇并没有等他的劝解,挥挥手身后的精悍少年们鱼贯而出,大体上都不过十五六的年纪,却都是些在街面上自小厮混起来的老手泼皮。“哥,老虎带着人在街角那家酒铺里头,身边约莫着也有个三十来号人。”被叫做小蛇的少年沉默着点点头,从后腰拿出根从芯儿沁出黑的棍子,这也算是走海城境里头的特产,生长不慢一棵苗子也就两三年长到一握粗细,质地坚实,是这帮平素碰不上铁器的少年们最爱用的趁手家伙。二子很清楚这位自小一块在街面上讨生活的兄弟的脾性,抬手叫上十来人跟着自己往酒铺侧边的门窗堵过去。小蛇冷着脸推门,铺子里头嘈杂并没因为这群脸色生硬的少年到来就淡去,只是大马金刀坐在中间巨大桌子主位的老虎端着酒碗,眼睛却死死盯着小蛇。老虎算得是这走海城娃娃军里的一霸,父亲在移山军里头做苦工也靠着脸皮,机敏搭上几位最底层的军官,给自己这在城中混迹的独子赚上了不少的便利。“陆涉,爷不是记着去年上就打断你那条碍事的狗腿了吗?腿脚养好了吗,就带着你这帮泼皮无赖出来抢饭吃?”身形高大健硕,十七八岁的年纪已经是有近七尺的悍然。比着尚不足六尺的小蛇确是有山里幼虎初出的气势。
小蛇抿着薄唇,手中的乌木哨棒全无征兆的向着劳守虎奔掠而去。虽是孤儿,但南梁对底层百姓并不禁止修行之术的流传,倚靠着移山军这棵杀力彪悍的大树,走海城虽不受其待见,但总归会有些打熬气力,磨砺身体的技巧流出,这些个街面上靠着血气之勇吃饭的少年们自然对传闻里举手投足开山移海的仙家手段心向往之,个个都有些气力法门在身上。小蛇能在街面上出头露脸,手里的功夫自然要比着寻常人硬些,借着打熬法门是真正的成了修行之人。从皮肉筋骨迈出一步到气血骨骼,这才是他敢向这多出的二三十人先行发难的底气。
修行路上第一步熬炼气血被定成“烘炉”一境,取其熬炼,精中取精之意。这一步迈出便不再是常人体力所能匹敌之辈。
两人间近十丈的距离竟在一息之内奔掠而过,在寻常人眼中这已近乎是一瞬横跨而来!劳守虎打熬进展也已是将近迈出那一步,但终究还是差了这一线,这一线的差距正是一线险些让他转瞬间丢了性命。劳守虎看着小蛇身形激射而出,身子却跟不上脑子里一根弦绷断的反应,一脚踢在面前长桌,硕大的身形往后仰,堪堪躲过这根直奔老虎天灵而来的一棒。
这一棒堪堪躲去了杀身之祸,却是生生砸在了那张黄杨木的长桌上,明明只是根木头棒子,却如砍刀一般楔进了桌子。不过一两息的工夫,小蛇带来的兄弟们已经先着仍惊骇不已的老虎手底泼皮们动手,一时间难以做出防备的老虎众人被敲了不少棒子。
小蛇没把时间浪费在将棍子拔出,从桌上站起身来借着蹲起之力悍然跃向劳守虎,一记狠辣老拳正正砸在老虎胸口,劳守虎毕竟也是在街面上厮杀的积年老手,双脚钩住椅子,双臂叠在胸前,以打熬出的坚硬臂骨硬吃下这记老拳,被冲向身后柜台撞碎了身下太师椅。老虎手下在刚开始的骚乱过后,毕竟也都是些积年混混,骨子里头走海城天生带着的血勇漫上头脑,反击之余隐隐有将众人合围的迹象。
劳守虎硬吃下一记老拳,连着几个翻身,全不顾及脸面之下方才与陆涉拉开些距离,双拳悬在腰间来回握紧想要缓和一下臂上传来的酥麻和胀痛。“有娘生没爹养的杂种熬炼身体倒是有本事,”劳守虎滚进台后,伸手抓住台面下一包油纸裹住的物件,“老子今日看看是骨头硬还是弓箭硬!”翻身跳出的劳守虎腾在空中把油纸撕破甩在陆涉面前,身形长大的劳守虎一连翻身,跃起,身手绝称得上矫健,陆涉劈手打破眼前那张象征意义远大过实际作用的宽大油纸,瞳孔不由得一缩——高高跃起的劳守虎手中抓着的悍然就是一张军中常配的牛角硬弓!弓弩这样的兵器在南梁向来是被严令禁止流通的,劳守虎既然敢拿出这样的物什,就是觉得自己这方数十人都不会能走出这间酒铺!霎时间陆涉满心满脑都是炸开的惊惧,抬脚向后倒去,几乎就是同一瞬,劳守虎手中硬弓射出了第一箭。
箭矢从坚韧的蛇筋上激射而出,带着劳守虎堪称磅礴的气力,陆涉耳中本被铺子里的嘈乱填满,却在长箭离弦一瞬,彷佛这间铺子万物消亡,只有他陆涉和这一箭留存,箭矢几乎是以一种近乎“砸”的气势冲撞到陆涉身前,后仰的陆涉抬起手以一双肉掌抓向那支箭,箭矢那股一往无前的气势被陆涉硬生生打断,瞄准陆涉心脏的必杀一箭被生生抓住箭杆掰离了原本的轨迹,劳守虎希望的一箭封喉并没有出现,只在二人眼前有来自陆涉掌心的一抹红光。
劳守虎重重踩踏在地上,双足践踏起烟尘滚滚,烟尘弥漫里老虎又举起了手里的长弓,陆涉单膝跪伏在地上,迈入“烘炉”境界的强大气血让他险之又险得得以避开那一箭,今日这铺子里虽仍不得知劳守虎能将他们所有人留下的底气何在,但己方毕竟人数占劣,小蛇必须尽快拿下老虎。
第二支箭离线之前的一瞬,小蛇瞬间奔袭而出,即便在劳守虎眼中也没能在第一时间捕捉到小蛇的身形,小蛇在奔掠而起的一瞬速度竟不弱于那支箭!小蛇侧身而行,几乎与那支悍然的箭矢擦面而过,一息之后,箭矢钉在青砖墙面上嗡嗡发响,小蛇撞在老虎怀里,劈手砸落那张硬弓,一肘轰在劳守虎胸口,抬手用掌根以天王托塔式击打在其下颌,抓住劳守虎后仰倒下之际,握住劳守虎腕骨,凶暴地翻过肩膀砸落在地上。这不过三息的交锋劳守虎在被近身搏杀后几乎全无抵抗之力,小蛇这才抽出腰间藏着的细长铁锥,一面将那张弓踢到墙角窗底,一面抵着劳守虎脖颈厉声喝道让众人停手。
劳守虎被陆涉掌中那根冒着尖锐寒气的铁锥激得汗毛倒竖,眼神里却全然没有恐惧,甚至嘲弄着陆涉:“陆涉,老子算是栽了,想不到你这杂种倒是修行在老子前头,当真是好本事。”陆涉并不理会劳守虎的满口恶毒嘲讽,只环视着全场里多少带伤的年轻人们。“今日若是不敢杀人,那就早些滚回你的破庙里,再晃悠,就是你这几十条人命的官司要到阴司里头打了。”劳守虎仍在嘿嘿冷笑着嘲弄陆涉,陆涉心里渐渐也有些发毛。劳守虎绝不是这样不在乎自己性命的主,今夜这走海城到底有什么谋划?陆涉一脚踢踹在劳守虎膝后,劳守虎皱眉跪下之际,闷哼声却没掩住远处城门口隐隐传来的嘈杂。
陆涉急急跑去抓起那张硬弓,经典的大梁朝廷军中制式,陆涉心里隐隐不安,弓肩上阴刻着两个草篆——移山!移山军中的各式军械绝不可能外流,驻扎三百余年从未有过即使一柄腰刀流出军营,今日这一个劳守虎手中竟出现了一张弓,一张明晃晃打着移山军铭文的弓!陆涉当即厉喝:“全部躲进后院!快......”屋外合围的十数人此刻被人丢了进来,二子的气血打熬绝不会逊色于劳守虎,此时却在门外站在夜色里那些人手中全无反抗余地,甚至连呼喊示警的机会都没有。陆涉示意手下少年去将众人扶起,陆涉搭上箭,冷然看着敞开的大门。
门外三人终于走进了铺子,身形也不过六尺有余,看似随意的站位却让三人气势深远如海,就连陆涉也感到喉咙发紧,握着弓的手隐隐发颤。
移山甲士! 【作者题外话】:本书中计量按明清标准,合一尺0.31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