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时节的雪，下得毫无道理。

陈三禾站在紫霄宫外的三千级台阶下，看着积雪覆盖的山道蜿蜒向上，像一条被斩断的龙尸。每一级台阶上都跪着个人影——有僧有道，有男有女，甚至还有几个无名镇的孩童。他们额头抵着冰面，后背用金漆写着《黄庭经》的篡改段落，远远望去，整条山道如同摊开的经卷。

\"三百零七人。\"寒鹊数着数字，羽衣上结满冰晶，\"对应《黄庭》篡改的字数。\"

陈三禾弯腰查看最近的跪伏者——是王家药铺隔壁的货郎。他的皮肤下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将金漆文字顶出凹凸的痕迹。轻轻掀开衣领，一条冰魄蛟幼虫正盘踞在颈椎处，口器刺入延髓。

\"别动。\"寒鹊按住他的手，\"这些是‘活经幡‘，死一个，紫霄宫的防御就强一分。\"

雪忽然停了。

山巅传来玉磬清响，所有跪伏者同时抬头，露出没有五官的面庞。他们的嘴部位置裂开缝隙，齐声诵道：

\"仙人道士非有神，积精累气乃成真——\"

诵经声在山谷间回荡，震得陈三禾丹田处的阴阳漩涡微微一滞。

（2）

紫霄宫的正门大开着。

门内没有道观，只有棵通天彻地的青铜树——与灵墟洞天那棵一模一样，只是枝头挂的不再是虫茧，而是一个个小小的人形冰雕。每个冰雕心口都插着半截玉角，角度正好将阳光折射到树下的丹炉上。

炉前站着个意想不到的人。

\"师父？\"陈三禾下意识摸向腰间的药铲。

老人转过身，道袍纤尘不染，左手托着玉霄子的紫绶印，右手拿着寒鹊的断角。最诡异的是他的脸：右半侧是陈三禾记忆中的模样，左半侧却是玉质化的骷髅，眼窝里跳动着冰魄蛟的蓝火。

\"三禾啊。\"师父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跪下接印，你还是紫霄宫少主。\"

寒鹊突然甩出三根蛟筋绳：\"他不是你师父！看他的影子！\"

阳光斜照，老人脚底的影子竟有七条手臂，每条手臂都握着不同的刑具——剜舌刀、刺目锥、截指剪......全是戒律堂的器物！

（3）

蛟筋绳在触及师父衣袍的瞬间化为齑粉。

\"《归藏》用得不错。\"师父——或者说玉霄子的化身——轻笑，\"可惜寒无瑕当年也只练到第七重。\"

他袖中飞出一卷竹简，展开后是《黄庭经》的\"心神章\"，但每个字都由小字拼成——细看竟是历代守经人的名字！竹简缠住寒鹊的脚踝，将她拖向丹炉。

陈三禾的阴阳漩涡全力运转，灰白气旋在空中凝成虎形扑向竹简。就在即将触及的刹那，整卷竹简突然自燃，火焰中浮现出寒无瑕被剜心的画面。

分神的片刻，七条影臂已缠上他的四肢。最细的那条捏住他左耳新生软骨：\"伏矢魄长得不错，正好当药引。\"

剧痛中，陈三禾看到丹炉里煮着的不是药材，而是三百零七枚铜钱——每枚都穿着金线，另一头连向山道上的跪伏者。

（4）

寒鹊的尖啸刺破耳膜。

她竟主动将剩余玉角刺入自己心口！冰蓝色的血喷在丹炉上，瞬间凝结成《归藏总纲》的防护阵图。玉霄子化身被迫后退，七条影臂同时缩回。

\"快......\"寒鹊跪在炉前，声音断断续续，\"看炉壁......内侧......\"

陈三禾扑到丹炉旁，透过冰层看到炉内壁刻满图画：

第一幅是陈知玄与寒无瑕共同书写经卷。

第二幅是玉霄子往墨汁里掺入冰魄蛟血。

第三幅最骇人——寒无瑕将玉角刺入自己心脏，而陈知玄抱着个婴儿跳入丹炉！

图画末尾刻着八个字：

\"以身为薪，光明永驻\"

炉中铜钱突然跳动，拼出北斗七星图案。陈三禾福至心灵，将怀中所有龟甲碎片投入炉火。

火焰瞬间转蓝，映出隐藏的最后一幅画：

丹炉下方有条暗道，通往树根缠绕的青铜门。门缝溢出的不是光，而是浓郁的黑暗——与陈三禾左耳空洞里的气息同源！

（5）

玉霄子化身的道袍突然燃烧。

他——或者说它——撕去人皮伪装，露出由《黄庭经》文字组成的本体。成千上万的黑色小字如蚁群蠕动，每滴落一个，山道上就有一名跪伏者化为白骨。

\"你以为我在炼丹？\"经文聚合体发出玉霄子的声音，\"我炼的是‘道统‘！\"

它扑向丹炉的瞬间，寒鹊用身体挡住了炉口。冰蓝血液与经文相撞，竟发出金铁交鸣之声。陈三禾趁机使出\"猿提式\"，玉片手腕刺入经文最密集处——

那里藏着半页真正的《黄庭经》！

（6）

触到真经的刹那，陈三禾的意识被拉入幻境。

八百年前的紫霄宫，年轻的玉霄子还是个小道童，正跪着为陈知玄磨墨。突然，他抓起砚台砸向师父后脑，墨汁泼在墙上，变成篡改过的《黄庭经》......

画面切换。

寒无瑕将死之际，用最后力气在玉霄子左臂刻下《归藏》禁制。正是这道禁制，让他在八百年间无法真正融合佛道功法......

幻境破碎时，陈三禾发现自己攥着那半页真经。玉霄子的经文身体出现裂痕，山道上的跪伏者一个接一个倒下。

寒鹊已经奄奄一息，冰蓝血液在丹炉表面凝成最后的阵图：\"门要开了......\"

她指向青铜树根部的暗门。

（7）

暗门比想象的更沉重。

陈三禾用尽全力推开一道缝隙，浓稠的黑暗立刻缠上手腕。这黑暗没有实质，却让他想起左耳空洞的感觉——是缺失的伏矢魄本源！

门后是间圆形石室，中央悬浮着口透明棺材。棺中躺着个婴儿，左手小指戴着金环，胸口插着七根玉角。

更惊人的是石室墙壁——那不是石头，而是无数本压缩到极致的经书。伪《黄庭》与伪《楞严》互相吞噬，形成不断流动的经文字瀑。

婴儿突然睁眼，瞳孔与陈三禾一模一样。

\"你来了。\"它的声音苍老得可怕，\"我等了八百年，就为告诉你一句话——\"

\"先天一气不在天上，在人间炊烟里。\"

随着这句话，婴儿迅速老化，最终变成具干尸。七根玉角自动脱落，在空中组成钥匙形状，插入石室顶部的锁孔。

（8）

穹顶开启的瞬间，陈三禾明白了所有真相。

——紫霄宫根本不是道观，而是个巨大的炼丹炉。

——青铜树是炉中的搅拌器，用来融合佛道伪经。

——而历代守经人，都是被投进炉中的\"药材\"！

玉霄子的狂笑从四面八方传来：\"现在懂了？所谓守经人，不过是养在炉里的药引子！\"

陈三禾看向自己左手——金玉环不知何时已变成青黑色，表面浮现出与石室墙壁相同的经文字瀑。

寒鹊的声音突然在他心底响起：\"用‘人相式‘......但不是对我......\"

（9）

陈三禾张开双臂，拥抱了石室中央的干尸。

这个动作如此自然，仿佛八百年前就该完成。干尸在他怀中化为尘埃，露出藏在胸腔的物件——

半册《归藏总纲》，封面沾着冰蓝色的指印。

玉霄子的笑声戛然而止。整座紫霄宫开始崩塌，青铜树上的冰雕纷纷坠落。陈三禾护着经册冲出石室，发现丹炉已经炸裂，寒鹊躺在废墟中，手中紧握着另一半经册。

她的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陈三禾读懂了唇语：

\"炊烟升起处，一气自归元。\"

（10）

黄昏时分，陈三禾背着寒鹊回到无名镇。

药铺门前，王掌柜正在教孩童们用赤蛟砂画符。看到两人浑身是血的样子，老人只是点了点头：\"灶上炖着羊肉，去去寒气。\"

后院的桃花开了。

寒鹊虚弱地靠在树下，看陈三禾将两半《归藏总纲》拼合。经书完整的刹那，所有文字飞入他丹田处的阴阳漩涡。灰白气旋中心，终于凝成一颗完整的太极珠。

镇东头升起第一缕炊烟。

陈三禾的左耳软骨突然生长完整，八百年来第一次，他听到了\"伏矢魄\"的声音——

是远处孩童们无邪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