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之路,似乎没有想象之中那般平静,骑着从戎余蛮人那里缴获的两匹烈马,林朔回头看向马车,一来是对突如其来,不要脸皮的佛门师徒感到疑惑,二来是对那牵马执鞭,手捧黄豆的袁姓马夫感到疑惑。
与蛮人一战之后,林、李二人脾气有所缓和,虽然都是各自看着不太顺眼,可早已没了早些时候的杀伐之气。
看着那神态自若,眯着眼睛,不用刻意驱马,却能让马车不断前行的马夫,又回想起先前,本应取走师徒二人头颅的满月弯刀在叮当两声过后诡异变道,林朔不禁问道:
“李公子,敢问袁老在总管府身居何位?是何等境界?”
李正手中折扇开合,沉默许久后才缓缓开口说道:
“袁老,不是总管府的人,严格来说,他不是北境中人,不是大顺子民。”
林朔恍然大悟,这才明白先前一战,为何不到万不得已,袁姓老者才堪堪出手。
心有疑惑的林朔驱马前行,赶到袁老身旁,微微欠身,主动说道:
“还要谢过前辈的仗义出手,敢问那指弹黄豆的手法,祭出的可是剑气?”
马夫袁老眯着眼睛,哼着小曲,怡然自得,全然将林朔所言当做耳旁风,驾着马车一路南行。
林朔尴尬一笑,道了声打扰,向后退去。
“小子!”
袁老突然开口叫住林朔,许久过后,又说道
“前路不好走,要多加留心,过了这关,你若活着,再谈。多说一句,黄豆也不是非要剑气才能弹出。”
袁姓老者丢给林朔几粒炒熟的黄豆,挥动马鞭向前行进。
北境五城,若说哪座城池的百姓,最为尚武,非蛮无城莫属。
蛮指的自然是北境西北,那群戎余蛮夷。
无指的便是此城百里之外,不见蛮人。
相传,北境仍是四野荒原之时,蛮无城因地处戎顺边界,常年征战不休,死伤无辜百姓不计其数。
按说,此等凶险之地,百姓为了活命,早已背井离乡,另寻安身之所。
可北境百姓本就生于风雪,又何惧风雪,与其借他人之手,莫不如自寻活路。
于是乎,蛮无城中,人人皆兵,提刀可战,上马可战。
今日的蛮无城更是格外的热闹,还没走到城门,就看见一队一队的马车蜂拥而入,紧接着又是一群江湖打扮的人行色匆匆涌入城中。
“入阵门”
林朔念叨着城墙上的古怪匾额,走进城中。
相比较霜花城那般清冷孤傲,彼时的蛮无城则要显得更像人间些,琳琅满目的商铺分居道路两侧,只是眼下商铺却空无一人,不单没有卖货的小工,就连路上的行人都不见踪影。
就在众人疑惑之际,远处甬道,徐徐走来一位老者,西风瘦马为伴,来到林朔身旁,拱手抱拳沉声道:
“守城老卒宋千里见过李正公子、林朔公子,见过袁前辈。受吕将军所托,在此恭候各位”
林朔看着眼前这位自称老卒的老人家,枯槁面容之上,满是伤疤,那副陈旧盔甲上更是遍布沙场痕迹,略显单薄的身形,沙哑嗓音徐徐传出。
李正向前一步,询问道:
“老人家,敢问这城中百姓何处去也,为何不见踪迹。”
宋千里站起身,伸手朝城内市集方向指去,他说道:
“公子有所不知,这几日乃是蛮无城十年一届的祭旗大会,大将军吕长河坐镇主场,无数江湖好汉齐聚此城,比试身手,老百姓都早早去市集搭建的擂台看热闹去了。
还未等众人发话,老和尚抢先一步下了马车,假模假样的念了句阿弥陀佛,随即无视众人眼光,对着小和尚说道:
“徒儿,师父带你去看热闹如何?”
师徒二人就这么明目张胆的离三人而去,越走越远,消失在视野当中。
“咱们也去瞧瞧。”
打出城后少言寡语的吃黄豆的袁老,突然来了兴致,竟也追随师徒二人赶往市集,不顾身后的林、李二人,向前走去。
身后两人本来就不知道此行南下,袁老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只得跟在后面,窃窃私语道:
“你说,袁老到底怎么想的?非亲非故的救下那俩和尚,又要去看热闹,生怕别人注意不到咱们不成?”
林朔没有回答,而是将目光看向前方,宋姓老卒在前,师徒二人在中,袁姓老者居后,三人有条不紊,气息匀称。
为首的老卒一步一脚印,步履稳健,居中的大师傅虽说和小徒弟有说有笑,脚下却精准无误的踩在老卒走过的脚印之上。
至于走在最后的袁姓老者则更是诡异,脚掌踩下,竟不沾染一丝尘土,反而将地上灰尘聚拢,将老卒脚印再次掩盖。
林朔深吸一口气,刚要张口问向李正,却听见此时远处传来打斗、叫好声。
市集当中,不再是以往忙碌模样,取而代之的是一处精心搭建的宽广擂台,正有两人,手持刀剑,比试拳脚。
市集下方,有近水楼台,图个热闹的城中百姓;有不远万里,策马扬鞭赶赴城中的江湖武人;还有投机取巧,坐地摆摊,吆喝着贩卖上品武林秘籍的莫名商贩。
不过,最引起林朔注意的,却是擂台正前方的城楼之人。放眼望去,依稀可见有数人持枪跨驽,严阵以待。
正当中之人,甚是魁梧,黑衣黑袍,虽不披甲,却不怒自威,最让人瞩目的是,那人竟是一颗独眼。
林朔伸手按住身后剑匣躁动,凝神看向那人腰间短刃,心中暗想,这次南下果然是不虚此行。
“那就是大将军吕长河么?”林朔问向李正。
李正轻摇折扇,抬眼望向城楼,再三确定后,笑骂道:
“哈哈,他吕瞎子几年不见,想不到如今这般威风,全然是忘了当初跪在李府门前求父亲增兵的狼狈样子。没错,那个城楼上的死胖子,就是吕长河,北境五将,他绰号病卧虎。”
正说着,人群当中传出一阵叫好,擂台之上,那手持大刀的荒漠刀客躲过水蛇细剑的阴狠剑招,将手持细剑的世家公子一刀砍翻,要不是那公子躲的及时,跳下擂台,只怕要被那荒漠刀客拦腰砍成两半。
血腥杀伐气息瞬间萦绕市集当中,看客们既不恐惧,甚至愈发兴奋。此等不留余地,不留手段的拼死搏杀,即便是戎余蛮荒之地也是少有,为何蛮无城内能容忍如此对决。
许是看出了林朔的疑惑不解,李正清了清嗓子,煞有其事的向前一步,喃喃说道:
“蛮无城地处戎余、大顺、北境边界,这些年来一直都是兵家必争之地,民众若不尚武,只怕便成了水中浮萍,随风飘摇。
再者,戎余的长空镇雄稳坐西南,容不下大顺的江湖,而中原的女帝更是殚精竭虑,想让江湖身处庙堂掌控之下。
天大地大,却没有一处江湖人的安身立命之所,蛮无城恰逢其时的出现,算是给了江湖武者磨刀砺剑的机会,你说北境李家是不是也算为这座江湖办了点实事?”
林朔没有回答,自出村以来,所见所闻,所思所想,李家虽不能让所有北境百姓满意,可这世上,哪有事事公平的道理,患寡而患不均,左右为难之际,李家也只能是多救一个算一个。
沉思之际,吵闹市集突然鸦雀无声,荒漠刀客睁眼看去,远处缓缓走来位消瘦青年,看年纪和林、李二人相仿,可就是那双手沧桑的如同古稀之年的老妪一般。
青年也不说话,愣愣的走上台,按住腰间斜挂的竹制刀柄,当着所有人的面,打了个哈欠,朝着那大漠刀客说道:
“你不配我出刀,滚下台去吧,丢面子总比丢性命强。”
都是行走江湖之人,平日里哪怕同路相遇都互不让路,不打上一场,分个胜负,都不配称作江湖人士,又怎会因为一句话,说下台就下台。
况且,荒漠刀客身形魁梧,一柄九环大刀更是挥舞的虎虎生风,在那消瘦青年上台之前,已经有三名武者败倒在他的刀下,又怎会将眼前骨瘦如柴的青年放在眼里。
见魁梧刀客不为所动,年轻人也懒得理他,直接坐在擂台上,倚着刀身打起瞌睡。
此等狂妄之举,不单惹恼了眼前刀客,就连台下看热闹的众人也都在窃窃私语,心想这小子是哪门哪派的弟子,可当真狂妄至极,这般不计后果,只怕日后的路走不远。
台下看客的闲言碎语精准无误的传入席地而坐的消瘦刀客耳中,他伸出小指挖了挖耳洞,又不顾形象的掏了掏鼻屎,甚至朝那些口无遮拦的看客弹了弹,惹得众人一阵恶心。
“你们要是觉得我不行,大可以直接上台来比试比试,本大爷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余烬岛祝融刀吴畏,想试试的,排好队一个一个来。”
不等下面人回应,被完全无视的荒漠刀客再也无法压制内心怒火,抄起大刀向前奔去,劈山一式自上而下砍下,眼看就要将伶牙俐齿的消瘦青年斩成两截。
“叮”的一声响起,大刀撞在竹制刀柄上,就那么诡异的断成两截,而吴畏的两侧,则留下两道深不可测的劈砍沟壑。
“都说了,你不值得我出刀。”
吴畏以刀身点地,整个人腾空而起,一脚踹向刀客胸口,一脚踩向他的面容,在脸上和心口留下清晰脚印后,将其踹飞出擂台。
吴畏掸了掸身上灰尘,手拖着腮,睡眼惺忪的呢喃道:
“下一个。”
台上青年不过是略施手段,就将三战三捷的刀客打下擂台,再没人敢质疑这狂妄之徒的实力。
就连林朔一时间也没看清吴畏的出手,就看到持刀大汉几乎是瞬间,卸力、断刀、人飞起。
观望许久的袁姓老者突然开口道:
“有点意思”
随后扭过头,看向身旁的林、李二人,和袁老相识多年的李正立刻会意,不由自主的身形向后退去。
反倒是沉思许久,分析竹刀青年招式的林朔并未注意到缓缓靠近的老者,等回过神时,就看到老者早已来到他的身后,露出从未有过的狡黠笑容,沉声道:
“老夫也没看懂那小子路数,不如你替我去试试如何?”
来不及反应的林朔只觉得脚下一轻,整个人好像被谁揪住一般,双脚浮空,就那么被扔到了擂台中央,以一种极为难看的姿态,连滚带爬到了吴畏面前。
被摔的七荤八素的林朔在台上站起身,略显不满的看向台下老者,袁老拿出几粒黄豆在他眼前晃了晃,又伸出手指指了指对面的狂妄刀客,好像是告诉他想要知晓其中秘密,就得打赢眼前的持刀青年。
林朔叹了口气,又看向老者身侧的李大公子,只见他铁扇遮面,却难掩其扇面之下的幸灾乐祸。
“所以,下一个不知死活的就是你了?”
吴畏眯着眼,甚至连看都未曾看向林朔一眼,只是抬起鼻子嗅了嗅,随即轻蔑道:
“你,连入境门槛都没摸到的水准,还不如刚才那个废物,赶紧滚,别耽误本大爷的时间。”
林朔收敛起笑意,又放下剑匣和木剑,惹得众人一阵怀疑,心想手里有兵刃都未必能有一战之力,这小子是打算就地认输不成?
林朔扭了扭手腕,活动活动筋骨,看着那狂妄至极的刀客,开口道:
“我之前也认识个用刀的,也一样看不穿他的境界,脾气比你还臭,想来是练刀之人或多或少都沾了些火气。
只不过,现在的你就算再练十年,也比不上当初的他,我既然能让他摸刀,想来,也应能让你出刀。
如此说来,这位刀客,林朔在此,还请不吝赐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