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婉离去时那句带着哭腔的“要出大事了”,如同浸透冰水的鞭子,抽打在方又年心头,留下清晰而冰冷的印痕。他回到那间破败的小屋,没有点燃篝火,任由渐沉的暮色将自身吞没,与屋内的阴影融为一体。体内的灵力在青铜古灯温润力量的滋养下,如同夜泉般静静流淌,感知却如同绷紧的弓弦,延伸至屋外风声鹤唳的每一个角落。
黑牙与“泽蠡”的勾结,已从模糊的猜测变为迫在眉睫的威胁。这两股势力的合流,绝不仅仅是为了对付他这样一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他们像两条汇入污河的溪流,目标指向黑石镇更深层的什么东西——或许是某种资源,或许是某个人,或许是石猛那勉强维持的、脆弱的秩序本身。
老烟袋的失踪,像是一个被强行揭开的疮疤,露出了底下化脓的真相。方又年甚至有一种直觉,老者或许并未死去。“泽蠡”行事诡秘,若只为灭口,大可做得更干净,那残留的打斗痕迹和血迹,倒更像是一种警告,或者一种带有特定目的的擒拿。老烟袋身上,一定有着“泽蠡”需要的东西,或是知识,或是某件实物。
夜色渐浓,乌云遮蔽了本就稀疏的星月,空气中水汽弥漫,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沉闷。风停了,连平日里彻夜不休的风雪呜咽声也诡异地沉寂下去,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慌的、万籁俱寂的死寂。
方又年盘膝坐在干草堆上,青铜古灯置于膝前,混沌色的灯焰稳定地燃烧着,将他周身三尺照出一圈朦胧而温暖的光域。他并未深度入定,而是保持着一种半冥想半警戒的状态,意念如同蛛网,附着在破损的门板、墙壁的缝隙,感知着外界最细微的震动。
不知过了多久,或许子时刚过,一阵极其轻微、却与自然风声迥异的“沙沙”声,如同毒蛇游过枯叶,钻入了他的耳膜。
来了!
方又年瞬间睁开双眼,眸中精光一闪而逝,体内缓缓流淌的灵力骤然加速。他没有立刻动作,只是将呼吸压得更低,身体如同蓄势待发的猎豹,所有感官提升至极限。
那“沙沙”声并非来自一个方向,而是从不同角度,极其默契地向着小屋合围而来。脚步声轻盈而怪异,带着一种粘稠的、仿佛踩在湿泥上的质感,与黑牙手下那些流亡者虚浮或沉重的步伐截然不同。空气中,开始隐隐约约地弥漫开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铁锈混合腐败甜腥的气味,比在老烟袋居所外闻到的更加浓郁、更加咄咄逼人。
“泽蠡”他们果然找上门了!而且,来得如此之快!
方又年心念电转。是赵婉的提醒被察觉了?还是自己白天的探查露出了马脚?又或者,对方根本就是循着某种他尚未知晓的追踪手段,比如他点燃古灯时散逸出的那丝独特的“新火”气息?
没有时间细想。合围的脚步声已在门外停下,至少有三道,或许更多。对方没有立刻破门,似乎在确认着什么,或者在等待指令。这种训练有素的沉默,比狂躁的叫嚣更令人心悸。
他轻轻将古灯拿起,贴身藏入怀中,那温暖的灯焰紧贴着胸膛,传来稳定心神的悸动。同时,他悄无声息地抓起那根削尖的短木棍,灵力微吐,一丝微弱却凝练的气流缓缓覆盖了棍身,尤其是尖端部位,在黑暗中泛起一层肉眼难辨的淡薄微光。
就在这时——
“咔嚓!”
一声爆响,本就残破的木门被一股巨力猛地撞得四分五裂!木屑纷飞中,一道矮壮敦实、如同铁塔般的身影率先闯入,手中提着一把门板宽的、带着狰狞倒齿的厚重砍刀,正是黑牙!他脸上带着狰狞而亢奋的笑意,眼神中的怨毒几乎要溢出来。
“小杂种!老子看你这回往哪儿躲!”黑牙低吼一声,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然而,他并未立刻扑上,而是侧身让开了门口。
与此同时,另外两道如同鬼魅般的身影,悄无声息地从破开的门洞滑入屋内。这两人身形瘦削,穿着紧身的、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暗色水靠,脸上蒙着只露出眼睛的黑布,那布料的颜色是一种不自然的、仿佛沾染了沼泽淤泥的暗绿色。他们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一种冰冷的、非人的幽光,手中持着的是两把弧度诡异、如同螳螂前肢般的短刃,刃身上同样泛着淡淡的、令人不安的暗绿光泽。
正是“泽蠡”的杀手!
他们一左一右站定,封住了方又年可能逃窜的路线,动作协调得如同一个整体。那股浓烈的、混合着铁锈与腐败甜腥的气味,几乎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空间,令人闻之欲呕。
“黑牙,你果然成了沼泽里的鬣狗。”方又年缓缓站起身,声音平静得出奇,手中的木棍斜指地面。他知道,今夜已无善了的可能,恐惧和求饶毫无意义。
“牙尖嘴利!”黑牙啐了一口,脸上横肉抖动,“等老子剁了你的手脚,看你还能不能嘴硬!这两位‘泽蠡’的朋友,对你可是感兴趣得很!”他话语中带着一丝谄媚和对力量的敬畏,显然以这两个神秘的杀手为首是瞻。
左侧那名“泽蠡”杀手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蛙鸣般的低沉怪响,似乎是在催促。
黑牙不再犹豫,怒吼一声,如同蛮牛般踏步前冲,手中厚重的砍刀带着凄厉的风声,拦腰横斩!他这一刀势大力沉,显然是打算一力降十会,即便不能立刻将方又年斩断,也要逼得他失去平衡,为旁边两名杀手创造一击必杀的机会。
若是数日前的方又年,面对这蛮横的一刀,除了狼狈躲闪,几乎别无他法。但此刻,他体内灵力奔涌,在古灯光芒的照耀下,感知和反应速度都已远超从前!
就在刀锋及体的刹那,方又年脚步一错,身体如同没有重量般向后飘退半步,同时手中覆盖着微弱灵光的木棍不闪不避,精准无比地向上一点,正中砍刀侧面力量最薄弱之处!
“叮!” 一声清脆却短促的金属交击声响起!并非是木棍与钢铁的硬撼,而是那凝聚于棍尖的微弱灵力,与砍刀上蕴含的蛮力发生了奇异的碰撞、抵消! 黑牙只觉刀身上传来一股古怪的、带着灼热感的震荡力,让他势在必得的一刀竟然微微一偏,擦着方又年的衣角掠过,砍在了空处!他脸上闪过一丝错愕,显然没料到方又年的力量和技巧竟提升了这么多。 而就在黑牙旧力已尽、新力未生的瞬间,右侧那名“泽蠡”杀手动了!他如同真正的螳螂,身形一矮,几乎贴着地面疾掠而来,手中那泛着暗绿幽光的短刃如同毒蛇出洞,悄无声息地刺向方又年的小腿!角度刁钻,速度奇快! 另一名杀手则如同鬼影般绕向方又年侧后方,短刃直指其后心! 配合默契,杀招连环! 方又年腹背受敌,形势危急!但他心神却异常冷静,古灯传来的暖意仿佛定海神针,稳固着他的意志。在黑牙刀势落空的瞬间,他已预判到了侧翼的袭击! 他没有试图完全躲开那刺向小腿的一击,那几乎不可能。而是腰部猛地发力,身体如同风中杨柳般向另一侧急旋,同时手中木棍借势回扫,不再是点,而是扫,目标直指那偷袭者持刀的手腕! “噗!” 木棍扫中了!但触感却异常粘滞,仿佛打在了浸透水的厚皮革上。那杀手手腕一颤,刺出的短刃轨迹歪了少许,只在方又年小腿外侧划开了一道浅浅的血口。 而几乎同时,方又年感到后背汗毛倒竖!后方那名杀手的短刃已至! 千钧一发之际,他猛地向前扑倒,一个狼狈却有效的懒驴打滚,险之又险地避开了背心要害。但肩头依旧被刃尖划过,一阵火辣辣的疼痛传来,带着一丝诡异的麻痹感! 那暗绿色的刃上有毒! 方又年心中凛然,动作却毫不停滞,翻滚起身的瞬间,体内灵力疯狂注入手中木棍,将其当作短矛,奋力掷向正准备再次扑上的黑牙面门! 黑牙没想到方又年如此悍勇,在这种境地还敢反击,下意识地挥刀格挡。 “咔嚓!”木棍被砍刀劈断,但这一阻,为方又年争取到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他站稳身形,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急促地喘息着。小腿和肩头的伤口传来刺痛和麻痒,体内灵力因刚才的爆发和抵抗毒素而消耗剧烈。怀中古灯的光芒似乎也黯淡了一分。 黑牙狞笑着,与两名重新逼近的“泽蠡”杀手,形成了致命的三角合围。屋外,不知何时响起了淅淅沥沥的雨声,冰冷的雨点开始穿过破碎的屋顶和门洞,滴落下来,敲打在狼藉的地面上,发出令人心烦意乱的声响。 “看你还能蹦跶几下!”黑牙舔了舔嘴唇,眼中满是猫捉老鼠的残忍快意。 两名“泽蠡”杀手那冰冷的眼眸中,也首次露出了类似“兴趣”的光芒,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被拆解的奇异物品。 方又年看着他们,感受着伤口传来的麻痹感,以及体内仍在顽强运转的、与古灯共鸣的灵力。他知道,不能再留手了,也不能再仅仅依靠这粗浅的册子和一根木棍。 他缓缓抬起手,不是指向敌人,而是按向了自己怀中,那盏紧贴胸膛的青铜古灯。 下一刻,在三人略带疑惑和警惕的目光中,方又年眼中闪过一丝决绝。他不再压抑,也不再隐藏,将体内残存的、以及与古灯隐隐共鸣的灵力,连同那股在绝境中迸发的、对“生”的炽烈渴望,毫无保留地注入灯身! “嗡——!” 一声低沉而清晰的震鸣,自他怀中响起,仿佛古老的编钟被敲响!青铜古灯那斑驳的纹路,骤然亮起,散发出远比平日明亮、却依旧混沌柔和的光芒!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穿透力,瞬间驱散了小屋内的黑暗,也似乎稍稍冲淡了那令人作呕的腥气! 豆大的混沌灯焰,猛地跳跃了一下,颜色似乎变得更加深邃,仿佛包容了世间所有的色彩,最终归于一种原始的、近乎“无”的灰蒙。 一股温暖、浩瀚、却又带着一丝焚尽万物又孕育生机矛盾意境的力量,以方又年为中心,如同水波般荡漾开来! 黑牙和两名“泽蠡”杀手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 黑牙是纯粹的惊骇和难以置信,他感受到了一种截然不同的、远超他理解的力量层次,那温暖的光芒照在他身上,竟让他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寒意。 而两名“泽蠡”杀手,那冰冷的眼眸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波动,那是震惊,以及一丝难以掩饰的贪婪! “果然是道火”左侧那名杀手,用沙哑干涩、仿佛很久未曾说话的生硬语调,吐出了几个字。 道火?方又年心中一动,捕捉到了这个关键的词语。这就是“泽蠡”的目标?还是他们对自己,或者说对古灯的称呼? 没有时间细究!在灯焰光芒的照耀下,他肩头伤口那诡异的麻痹感竟被压制了下去,体内灵力运转也顺畅了许多。他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与古灯更深层次的连接,那灯焰仿佛成了他意志的延伸。 他抬起手,指向距离最近的那名“泽蠡”杀手,意念集中,尝试着引导那灯焰的力量——不是温暖,而是其中蕴含的那一丝“焚毁”与“终结”的意境! “嗤!” 一道细如发丝、颜色混沌的微弱火线,自灯焰中分离而出,如同拥有生命的灵蛇,悄无声息地射向那名杀手! 那杀手反应极快,身形急退,同时手中短刃挥出,试图斩断那丝火线。 然而,那混沌火线仿佛无形无质,竟直接穿透了短刃的格挡,瞬间没入了他的胸口! “呃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猛地响起!那杀手如同被投入滚油的活虾,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他胸口被火线没入的地方,没有焦痕,没有伤口,但他整个人的“气息”却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靡、衰败,仿佛生命力被瞬间抽走、焚尽!他眼中的幽光急速黯淡,蒙面的黑布下渗出暗绿色的、带着浓烈腥气的血液,随即软软地瘫倒在地,再无声息。 一击!仅仅是一丝微弱的火线,竟直接秒杀了一名训练有素的“泽蠡”杀手! 这一幕,让黑牙和另一名杀手亡魂大冒! 黑牙脸上的狞笑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边的恐惧,他怪叫一声,竟然不顾同伴,转身就向门外亡命逃去! 而剩下那名“泽蠡”杀手,眼中虽然也充满了惊惧,却更多地被一种疯狂的贪婪所取代。他死死地盯着方又年怀中的古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竟没有立刻逃跑,而是摆出了一个更加诡异的进攻姿势,仿佛要拼死一搏,夺取这“道火”! 方又年脸色苍白,刚才那引导火线的一击,几乎抽空了他大半的灵力和心神,怀中的古灯光芒也明显黯淡了下去。他强撑着站立,目光冰冷地看向那最后一名杀手,以及逃到门口、却被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的一道娇小身影拦住的——黑牙。 门口,赵婉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她手中握着一把沾满泥泞的、似乎是用来采药的短锄,身体因为恐惧和虚弱而微微颤抖,脸色苍白如纸,但她却死死地挡在了破败的门口,眼神决绝地看着惊慌失措的黑牙。 雨,越下越大了。冰冷的雨水冲刷着屋内的血腥,也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小屋内的混沌光芒,屋外的凄风冷雨,对峙的双方,以及那悄然改变的力量天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