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妈妈生在旧时代，但不是裹脚缠足的小脚女人。她是外公外婆的掌上明珠，外公外婆疼她宠她十几年之后，才盼来舅舅的降生。

妈妈虽然不是出身名门望族，但娘家也是大户人家，名符其实的大家闺秀。在她七八岁的时候，家里聚集很多小学生，足足五六十人，全是清一色的小男孩。请的私塾先生是妈妈后来的伯父。伯父是全能型的先生，几十号学生，就他一个教书先生，国文、算术、画画，全由他一个人授课。

旧时代重男轻女，一般女孩子不能上学堂。可我妈妈年幼不知礼数，不管什么规矩不规矩，在学生们上课时，总爱趴在窗台外偷偷听课。私塾先生早有发觉，但他从不制止。他从心底喜欢这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

妈妈十岁那年，私塾先生说，年老体衰、力不从心，干不动了，想告老还乡。于是找到我的外祖父，提出一个请求：“为人师表一辈子，什么都不图了，就想带走你的闺女，供着养着，长大后做我的侄儿媳妇。”

外祖父非常敬重私塾先生，但还是婉言谢绝说道：“小女太小，不可离家，这样吧，我多加点盘缠给先生。”

私塾先生说：“我教书一辈子，桃李满天下，也不缺钱用，就想带八面玲珑的闺女回去，做我们家的侄儿媳妇，你今天不答应，我还会再来。”

就这样，私塾先生执着等待，冬去春来，寒来暑往，整整等了五年，终于在妈妈十五岁的时候，私塾先生再次蹬门提亲，说服外祖父，最终圆了我爸爸和妈妈的婚事。如此说来，我妈妈的姻缘，是我伯祖父保的媒。

（二）

妈妈说，她十五岁嫁到婆家，十九岁有第一个儿子。再后来，就枝开叶散，儿孙满堂。

她劳累了大半辈子，终于在六十岁左右进城跟其中一个儿子一起生活。

城里的这个儿子，只是三口之家，加上妈妈，常住人口只有四人，算不上热闹，但妈妈却坚持了十几年，

一天，妈妈和隔壁大妈去逛街，各自花了三块钱，在街边算命摊算了一卦。算命先生对着妈妈说：“你这人命不算硬，能活到现在，多亏众子孙保佑，你才逃过七十五岁这个劫。”

算命先生还说：“看你这个人，面色红润，年轻时一定花枝招展，我不敢说你红颜薄命，但后半生还有两难，一难在七十九岁，另一难在八十九岁。别看你子孙多，但咽气时，床前守孝的最多只有两三个。”

听了算命先生的话，妈妈将信将疑，一直都想验证算命先生的话灵不灵。逃过七十五岁这一劫，算命先生说对了，还有后面两劫如何面对？明年就七十九岁了，该不会就死在城里，咽气时身边只有两三个亲人守着吧？她越想越害怕，索性编个理由，回乡下去了。

妈妈过后很多年，才将这个秘密告诉城里的儿子：“我以前很在乎临终时有没有人守孝，那时候我想，如果一直跟你在城里生活，你人口那么少，家中就你、儿媳、孙子三人，万一哪一天我突然倒地不起，就你们三个为我送行，我感觉多么冷清啊，所以，我就随便编个理由，离开你们家。”

原来，妈妈执意要回乡下老家，不是图老家子孙满堂，热热闹闹，而是出于这个原因。害得城里的儿子一直蒙在鼓里，以为什么地方对不住妈妈，令她不高兴！

（三）

妈妈是名符其实的农妇，没有什么文化，但对美德教育，却另有一番见地。

有一次，曾孙子端来一碗鸡肉，孝敬孝敬老奶奶。但不知怎么的，曾孙子脸上不太高兴，搁在桌子上的碗弄出一点小响声，被妈妈发觉了。

妈叫住曾孙子，问道：“小弟弟，你恼啥？要是不高兴，你把鸡肉端回去，别嘴巴挂油瓶的样子。”

曾孙子：“太奶奶，我没恼！”

妈妈：“没恼，骗老奶奶眼拙呢？没恼，能是这个表情呀？没恼，能碰出那么大的响声呀？你要是真心想送人东西，就该笑脸相迎，别人才心情舒畅领你送的东西，你本身都不高兴，你送龙肉来，我也不会吃...”话语虽和风细雨，却掷地有声，弄得不满十岁的曾孙子尴尬不已。

曾孙子连忙道歉：“太奶奶，不是，不是，我没有恼你，我很爱你，老奶奶对我可好啦，我真的没有恼你，我是挨妈妈一顿训，才滿心的不悦...”

妈妈：“对谁都不该这样，尊老爱幼是美德。你没有正确对待妈妈的批评，还把你的不愉快传递给别人，更是不应该，你说是不是？”

曾孙子：“对，对，太奶奶，我知道错了，下次不敢了！”

妈妈：“乖乖，知错就改，才是好孩子！”

（四）

妈妈心善如玉，心里始终装着儿孙，不仅赢得家里人的爱戴，也深得村里人的喜爱和尊重。对家里人给她买的糖、饼、蛋糕、营养麦片和水果，她大大方方地分发出去，从不自己独自享用。哪怕是儿媳、孙媳给她买一碗榨粉，她也会招呼小不点们回来分享。

每年大年初三，大家族聚餐，大家酒足饭饱之后，开始抢红包。参与抢红包的，有年长到五、六十岁的大人，也有小到两、三岁的小孩；红包大到几十元，小到一分钱，但不管钱多钱少，全家人其乐融融，大家乐此不疲。妈妈90多岁，不会上网，发不了红包，不去凑网上的热闹，她用独特的方式凝聚人气。年前让儿子、儿媳换许多新钱回来，分装成一个一个的小红包，无论是孙子辈，曾孙辈，还是外孙子辈，曾外孙子辈，都准备人手一份。

派发红包的场面很热闹，领到红包的小不点们，嘴巴都很甜，个个高喊：“谢谢老奶奶，祝老奶奶健康长寿！”，“谢谢太祖奶奶，祝太祖奶奶健康长寿！”

超龄的娃娃们议论：“我们是领着老奶奶的红包长大的，这份惦记会伴随一生！”、“永远记着老奶奶的红包，从小到大不会忘记！”、“太祖奶的红包暖心窝！”

妈妈在一片赞誉声中，高兴得合不拢嘴。

（五）

妈妈一生没有什么大病，九十三岁时，因器官衰歇而走到生命的终点。仙逝前，与病魔抗争31天，其中在医院住院十八天，在家里特护十三天。

在医院，医护人员说：“老太太享受皇后级别的待遇，家人自发轮班守护，每班两人，吃喝拉撒睡，都不让老太太受一点委屈。这种温馨的氛围，让医护人员感动，也让周围的病友动容。”

在家里，子孙在病床前增加一个床铺，悉心照顾妈妈，每班两人守护着妈妈。儿媳、孙媳甚至睡到妈妈身旁，用体温去温暖妈妈的身体。病房里，日夜烧着木炭，保持融融的暖意。

一个儿子在日记中写道：“农历年二十八午时十分，是妈妈仙逝的时刻，我坐在床边，右手握着母亲的指尖，左手轻轻握住母亲的腕部，小心冀冀为她保温。不知怎的，脑海里泛起仓央嘉措的诗:‘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不为来世，只为有你喜乐平安’，我痴痴地握着妈妈的手，久久不愿松开。但无论怎么呵护，妈妈的手还是渐渐变凉，直至变冷，我们无力回天。

我将妈的手平放于身边，轻轻拉起洁净的床单，缓缓盖住妈的脸。

妈妈，在与病魔抗争31天之后，就这样从容地、安详地走了，走向另一个天堂...

另外六兄弟齐涮涮站在妈的床前，眼睁睁望着妈撒手人寰，痛苦地感受生命的脆弱，除了哽咽，无能为力。

我站起身来，加入到六兄弟的行列，为妈妈送终，齐了，七兄弟一个不落，圆了妈妈一生的梦想，善始善终，也打破算命先生的神话。

七兄弟强忍着悲痛，没有谁在妈妈离开人世的最后一刻，表现出人性的脆弱。倒是弟媳，听着我对妈妈的连声呼喊：‘妈，妈，妈’连喊十几二十声，哇哇嚎啕起来...弟媳的这一声嚎啕，划破了早就窒息、凝固的空气，让全家人的悲情涌动起来，让全家人的悲哀泛滥开来...

妈就这样从容地、安详地走了，没有挣扎，没有呼喊，没有痛苦，像睡着一样，什么都没有留下，什么也没有带走，唯有两边眼角沁出两滴泪水。这两滴泪水，诠释浓浓的母爱和一生的荣辱与共，溶入妈妈对生命的眷恋，也溶入我们子子孙孙的无奈与遗憾...”

（六）

爸爸、妈妈都是土葬。爸爸先于妈妈去世，早就起骨安葬于土名叫“岸青”的地方。妈妈去世后三年，也到起骨安葬的时候了。为此，家人问地理先生，能不能父母同一地点安葬？

爸爸五行属水，妈妈五行属火；爸爸属相为鼠，妈妈属相为鸡。地理先生说，爸爸妈妈水火不相容，不能葬在一起，墓地一个选择坐北向南，另一个选择坐南向北。

大哥大惑不解，问地理先生：“我妈妈15岁嫁给我爸爸，虽然五行相冲，属相相克，但磕磕碰碰一起生活了71年，达到人们常说的白金婚的境界，而且金枝玉叶、儿孙满堂。爸爸享年89岁，妈妈享年93岁。怎么死后却不能葬在一起呢？”

地理先生答：“你妈妈是天上火，你爸爸是地下水，怎么冲、怎么克，都不会撞到一起。”

在一旁看热闹的孙子心直口快，脱口而出：“我懂了，原来，我爷爷奶奶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永远不是同一条轨迹，更与‘水火不相容”没有任何的关系’！”

地理先生忍俊不禁说道：“小弟弟，你若参加物理奥林匹克竞赛，肯定榜上有名，可是，玄学方面你还要加倍努力哦！”